魏微《烟霞里》:一场艰难而快乐的跋涉

魏微:作家,广东省文学院院长。作品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、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、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、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·年度小说家奖等。(受访者提供/图)

2022年12月,新冠疫情汹涌。单位的同事们一轮一轮地感染上了新冠,回家休息了。魏微却还没阳过。这一年多的时间里,她住在单位的招待所,很少回家。白天关起门来写作,泡上一壶广东人喜爱的陈皮水,坐在电脑前“啪嗒啪嗒”地打字。对面办公室的作家王威廉,偶尔遇见她也会好奇地问:“魏老师,您在写什么呀。”魏微笑而不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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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作50万字长篇小说《烟霞里》的每一天,对魏微来说都“充满着绝望,不知什么时候能写完”,每当她想偷个懒,就会担心编辑的那句话一语成谶,“再不写你就废了呀!”

《胡文青传》(2012)发表后,魏微再无新作面世。过去10年,她其实也一直在问自己,是不是已经废了。她因此婉拒了文学圈的各色活动,像一只鸵鸟一样躲进了自己的世界,“还是要靠作品说话。”

直到《烟霞里》完成。在2023年5月28日的广州读者见面会上,她边向大家真诚地袒露小说创作过程中的艰辛和快乐,边笃定地说:“《烟霞里》为我的写作打开了一扇窗。”

堕入虚无

2011年,距魏微获得鲁迅文学奖过去了7年,距她长篇处女作《一个人的微湖闸》发表已过去10年。站在“华语文学传媒大奖”的领奖台上,她为自己收获的“年度小说家”奖项致辞,沉痛有力的获奖感言令人驻足凝神:“七年间,我经历了一个中年人所能经历的一切:空洞,虚无,焦灼,麻木,常常四顾茫茫,走在拥挤的大街上也会觉得空空荡荡。我觉得自己是在忍受,也是在享受,人生的广阔细微从四方八面袭击我,我沉堕其中,有时想彻底地被它淹没,有时又想挣扎站起。”

自2005年迁入广州,到2011年再度获奖。其间也是魏微刚步入中年、写作面临突破转型期的痛苦7年。初来乍到,这座自己年轻时曾无限向往、充满活力的南方城市,却让魏微感受到了强烈的异域气质。天气湿热、缺朋少友,加之天天一人坐在家里写作,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全方位地陷入了停顿。新作《烟霞里》,魏微写女主田庄的中年,也是在写她自己。“田庄中年的那种虚无感我都经历了。这20年里,我一直找不到语言的调调,但我又不能重复年轻时的语言,所以心里想,却写不出来,有种沉入泥土的感觉。”

她尝试着挣扎站起,却失败了。从一个人的书斋离开,当背包族去异地体验生活,想找回创作的激情。可是刚到云南大理,“还是被好心的朋友们照顾了。”入住一开始,“我还装模作样地带着电脑,打算写作。”一日三餐有人伺候,晚上也出去散散步,但最终发现还是一种游客生活。“生活空了,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。步入中年,又写不出来,年轻时那种奋不顾身的东西找不见了,这八年十年,写作彻底断层了……”

自我拯救无效,魏微意外地被单位拯救了。2015年,魏微被要求到单位“坐班”。“现在真的挺感念的。人一忙起来,生活就在心里有了感应。”虽然有时也会遇上无意义的忙碌,甚至抱怨,但她终于重燃了写作的热情。“有次晚上加班,我生气了,就想写点东西。那10年的生活与田庄真的很相似,有时觉得看不到价值、意义,充满了虚无感,就像是在回望过去的自己。”

破茧而出

10年沉寂。魏微虽然心没歇,笔未停,但至少有十几万字都是写着写着就“烂尾”了。原计划45岁时能发表一部长篇,结果写废了,她安慰自己说写不下去就算了,“多年来,关于我的长篇小说创作,我疑心就是个笑话。”起了头,又停下。开始后,最终放弃……至今这十几万字还存在电脑里。王威廉劝她不要随便丢弃:“或许将来可以再找机会发表呢。”她答:“还需要壮胆。”

直到2021年6月,魏微接了一个约稿电话,她的内心感受到了文学强烈的召唤。电话那头,是久未联系的人文社编辑,语气严厉地劝她抓住不多的黄金时间赶紧创作。魏微内心认同,也再次感到了时间的紧迫,但写废了太多后带来的不自信让她一时面露难色,“我忘了是怎么回复的,应该是没落定。”

魏微当时正处于另一篇“废稿”的创作中。非虚构作品《梁启超传》耗了她三四年,但她沉浸其中,不愿从“烂尾”的泥潭里爬出来。接到约稿电话之初,她没有确认自己是否还能写,想为自己留条退路,以忙碌的工作来推挡。没想到,人文社领导隔天就跟她的领导通话了,单位表示要全力支持她的创作。“我好像是被逼上梁山了,不得不写。”

合同很快就签了。从接受约稿的那天起,魏微少有地给自己立了一个时间规划。为了不让自己“烂尾”,每天写一千字。编辑一边热情地鼓励她,一边要求她每月必须汇报写作进度。

2021年7月,魏微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准备情绪、准备语感。“我是很在意自己的语言的,找不到感觉就写不下去。”她翻出了自己年轻时读过无数遍的《红楼梦》和《围城》,这两部作品一直给予她不竭的文学智慧和灵感。这么多年过去,心里还是那么喜欢。

“她是年轻夫妇的头生子。”酝酿了两个月后,2021年的8月1日,当魏微坐到电脑前写下小说的第一句,就感受到了文学的魔鬼光线照耀在自己身上,“那一刻,我知道语言的感觉完全对了!就是那种字生句、句生句的感觉,可以源源不断地写下去……这是一种与之前写废了完全不同的感觉。但是什么时候结束?不知道。每天都很顺,但却不能确认第二天是否还能继续,始终处于未知状态。”

50万字。这是魏微从未挑战过的长度。《乔治和一本书》,3000字。第一个长篇《一个人的微湖闸》,10万字出头。第二个长篇《拐弯的夏天》,十七八万字。《烟霞里》创作初期,魏微计划写30万字,但没想到成稿时超出了快一倍。作家毕飞宇起初犯嘀咕:“这个厚度和我知道的魏微不太搭,她的气质与腔调是一个很适合短篇的作家,我读的时候很担忧。我很怀疑她能不能写完。”

读完后,毕飞宇评价说:“我读完了一部真正完整的长篇,魏微真的把它完成了,从头到尾都没有坍塌,《烟霞里》是确立的。”

“编年”是生命的体验

“多年来,我一直有写编年体的意愿,人生几十年,一年年去写。”进入中年,魏微除了继续关注女性与家族题材,还爱上了历史,爱看家族年谱,对于历史特有的体例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,“我这些年读年谱,一个基本感受是,青少年时代新鲜昂扬;中年繁复热闹、人来人往,像一场盛宴;老年归于苍凉,太息而已。”一边是进入中年后的人生感悟很想进行文学表达,一边是年谱里的编年体形式太想尝试,如果把它们同时用到长篇小说里,会不会产生化学反应呢?魏微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。

必须先找到自己熟悉的人物故事,魏微想。环顾四周,或许父辈那代人的故事可以写一写?当时她正在读抗战史料,也开了头,但写到一万字时发现语言跟不上,那个年代的人说话的腔调该是怎样的呢?不熟悉、不了解,只好又放下了,这一放就是10年。编年体的念头起了,但没写出来,最后交出的还是短篇《胡文青传》。

左冲右突,魏微一直在找寻能突破长篇结构的办法。早年间,魏微写的多是中短篇,“那会都是混沌写作,大概有那么点想法就去写,不做结构,也不会想得特别仔细,就是凭着感性写完了。”一写长篇,感性写作似乎就成了短板。“我一直想写长篇。”这10年间她也写过一个家族的故事,可是开了个头,写到七八万字时又写不下去了。

“直到开写梁启超,编年史再次跳出来了。”那时她还没想到要把编年史和女性题材结合起来。她翻阅了海量的素材,信心满满地用编年体开始写非虚构人物传记。结果写到“戊戌变法”,发现历史的视角原来这般丰富辽阔,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她,深感自己没有能力去驾驭,即使这时已经写了十几万字,也只能停下来。

写废了太多,魏微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丧失了写作这门技艺。何况这次挑战的是编年体小说,这在同行眼里,都是很有难度、很需要勇气去尝试的文体。“因为每一年都得写,时间间隔太均匀了。实际上小说的戏剧性是抓重点的,所以编年体一般用于历史著作或者是一些非虚构著作,很少用在小说上。”王威廉表达了他对这种文体难度的敬畏。

2023年5月28日,魏微(左)与黄礼孩在广州方所的读者见面会,主题为“《烟霞里》与90年代的广州生活”

“我觉得每一年写完还是很在状态的。”魏微终于找回了久违的写作快感,“写作可以这么欢乐吗?我都有罪恶感,对自己生出疑虑,我写的是文学吗?”不管不顾地,魏微一口气写完了20万字,发给编辑看了。在后来的改稿会上,有人也提出了对故事张力的担忧。新书出版后,有网友不太接受这种文体,在豆瓣上留言:“没有提供文学意义上人物的‘爽感’。”面对这些不同的声音,魏微承认:“我确实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按传统小说的起承转合来写。”直到现在回看编年体的优劣讨论,魏微坚持认为:“编年体是合适的形式,带出了很多人物,一个更繁杂的世界。这个形式很自然,不落痕迹,我个人是蛮喜欢的。”

每一个读者,都有自己心目中的《烟霞里》。对于编年体的讨论,评论家孟繁华肯定了创新之处:“用这个方式写小说的还不多见。所以魏微的《烟霞里》在形式上是一大创造,这个创造告诉我们,小说确实有无限的可能性。”诗人杜绿绿则说:“就是因为很难写,你就得很老实地写,没有任何可以投机取巧的地方……我觉得她的尝试还是很有勇气的。”

见天地,见众生,见自我

小说《烟霞里》既是普通“70后”女性田庄的个人故事,也承载了这一代人的共同历史记忆。小说最初起名《一个人的编年史》,意在呼应《一个人的微湖闸》。魏微以时间为经线,一年一年地编织着田庄从1970年出生到2011年心梗离世的短短41年生命中的生活空间与身份的变化。媒体和评论家们隐隐读出了魏微为“70后”这代人立传的雄心,但她却否认了:“我并没想过要给‘70后’立传,只是这个群体我比较熟悉。”   

小说里,田庄的故事真真假假,虚虚实实。聪明的读者依然读出了作者自传的味道——同为“70后”文艺女青年,从乡镇来到大城市发展,性格温柔又叛逆,不爱出风头,内心却充满了文人的骄傲和自尊。在广州的签售会上,面对读者的提问,魏微笑答:“我与田庄,就像钱钟书与方鸿渐的关系。”

关于闺蜜写作团的设计,很多读者信以为真,“其实是我写到一半时忽然想出来的。”一开始,魏微计划的只是一年一年写,纪念一下故去的女友,大结局时再将女主设计成得癌、拒绝治疗、体面死去……写到她45岁。

“为什么设计成只活了41岁呢?”评论家孟繁华提出了自己的疑惑,诗人黄礼孩也认为结局太仓促:“田庄的死亡或许可以写多几笔,写出它的宿命感,怎么就心梗突然死了嘛。”魏微承认因为赶时间,造成了创作中的遗憾。

“一下笔就写冒了。原定(编年中)一年只写5000字,结果翻了一倍。”写到1990年代的田庄,居然还没碰女主的感情生活,编辑建议她补上,“这成了我的大障碍,磨蹭了两个月。”爱情书写,魏微一直认为不是自己的长项,“这方面我天分不足,兴致也不大。”但她还是写了,“我认为这是我写得最好的篇章之一。”写到田庄40岁已经50万字了,却还没收尾。“所以最后只能把女主捺死在41岁。包括田庄与母亲的关系、夫妻关系、新时代的生活等,都只能略写。”

遗憾归遗憾,但《烟霞里》确实引起了文学界的热议,这并不仅仅因为它是魏微10年沉潜复出的结果。作家李洱敏锐地捕捉到了魏微创作上的变化:“《烟霞里》对时代脉搏的把握,对个人命运和大时代之间那种细小、直接的关系的建立,下手非常准确,利落,坚实……从容不迫地回顾已经过去的、蓬勃的、野蛮生长的、秩序还不明晰的、有巨大生命力的90年代,是《烟霞里》重要的贡献。”

变与不变

2011年,魏微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项时,评论家李敬泽曾这样表达过业内对她的高度期待:“魏微曾经凭茸毛般的敏感去迫近人性,但现在,她知道,想象人性和辨识个人还要经过浩瀚的人群,需要机变百出、纵横捭阖的理解力。谁知道呢,也许她会由此变成一个更强大、更持久的作家……”

《烟霞里》或许有力地回应了这份期待。除去编年体的创新,这一次的语言风格也保持了魏微原本的优势,她自认“完成度还蛮好的”。文本中细腻婉转的抒情特质没有丢弃,也有自己的尝新和变化——似乎被1990年代分隔成了明显的前后两个阶段。

前半部,魏微写田庄年轻时的故事,那也是魏微最看重的20年人生经历,是青春热血、荷尔蒙分泌旺盛、创作激情涌动着的时期。“语言比较紧、充满了雕琢感。”比如通过环境描写来烘托父亲迎接田庄出生时的激动和喜悦——“天地混沌,院子里白茫茫一片。他抬头看天,雪花绵密,且柔且劲。”写婆婆此刻的内心翻滚——“眼下,这个青年就要成家了,她为他高兴,却也莫名失落。想起很多年前,他从她的身体剥离时她的痛苦,这一次也是剥离,不疼,却五味杂陈。”……有评论家认为这样的文字深得《红楼梦》的精髓。

写到后半部,魏微说时常会想起《围城》里的嘲讽、戏谑,“自己处于一种表达更松弛自由的状态里,想说什么就说什么,文字与人合在了一起。”一个老灵魂会时不时跳出来发几句议论——“母女关系是镜像关系,父子也是镜像,是两面镜子对照……”“婚姻不是件容易的事,无关爱情、操守、美德、容忍、牺牲……”

新书出版后,关于它有望冲击茅盾文学奖的呼声很高。“对于得奖,我一直是躺平心态,这事就像天上掉馅饼似的,我会更希望作品在读者心中存留的时间长一点,这可能才是更大的价值。”

2022年12月5日,广东省文学院格外安静。这天,魏微照旧从下午开始坐在电脑前。从傍晚6点,直到凌晨7点,一连13个小时,一直没停。听着键盘发出有节奏的打字声,看着窗外的夜色淡去,黎明升起,魏微在电脑上敲完最后一个字,将最终的书稿发给了出版社的终审老师,那边已焦急地候在电脑旁了。“无缝对接”地交完稿后,“我没有兴奋,只有解脱感。”

过去一年多,魏微无数次地在内心里对自己说,“如果这次没写出来,我就白活了。”新书出版后,为《烟霞里》宣传奔忙的每一天,她确认了自己心里的另一句话,“生活在消耗我,但没废掉我。”

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谢晓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吴梓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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